2013年2月18日 星期一

塔裡無光的所在


那個冬天,決定去接一份研究助理的工讀。有位老先生為了「做研究」,要在文學院呆上一段時日。助理的工作,就是打打稿子,列印出來,協助他潤飾論文,偶而代他收發電郵。老先生不諳電腦操作。面試還算順利,只覺得老先生脾氣有點怪。我為了賺點工讀金,也不搭理太多。

老先生說,他得儘快完成這份計劃,和我達成協議,我們每天都要見一次面。為了趕上進度,每天都有工作。已經開始放寒假,校園裡的人影越來越少。我按時到他研究室,他交給我手寫稿,我接著鍵入Word檔。幾個小時後我們再會見,檢查疏漏。看似簡單的工作,難度卻在於常常要辨識老先生的潦草字跡。真正教我戰兢的,還是老先生難以形容的怪脾氣和冷漠感。挾著來台前積攥下來的社會經驗,我努力保持鎮定,專心把工作做好。

農曆新年,大年夜到朋友那裡度過,初一上台北晃一圈,下午就回學校窩在宿舍。初二,我們開始工作。校園一片孤絕,淒風苦雨,氣溫降到四五度。我們約在文院外見面,他開門讓我進去;我留在研究室工作,他自己則回到住處去。也許,他需要合宜的空間,才能繼續思考與書寫。他一離開,整個文院就剩我一人。我得等到他回來勘誤。等不到人,我就把稿子列印出來,放置到他桌上,自行離開。往往忙完已是下午五六點,天黑得特別早。我走在冷颼颼沒開燈的文院走道上,經過無人的課室,總會錯覺以為自己進入另一個不屬人世的空間。

開學後,我們照樣每天見面。一邊上課一邊為他工作,我漸漸倍感吃力。稿子每天都會來,常常昨天列印的稿,今天上面又會有新更動。說不清楚,同一份稿子,我經手過多少遍,而老先生就是會在上面找到必須修動的地方。比較難堪的是,他的延伸注解或眉批裡開始出現髒話、情緒化字眼。大抵是我鍵錯字,惹毛了重讀時的他。兩人一旦面對面接觸,他卻一臉祥和,語氣溫柔。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學期末,我得回國一趟,沒理由不辭職。我記得,上機的那天早上,他急召我回研究室給他查看電子信箱。事情處理完,我終究得走人。回國期間,聽說他雇用新助理,很快就出現狀況。他指責助理藏起部分稿件,硬是要人家把稿子交出來。助理慌張無助,只得找院裡其他大人幫忙協調。那女孩哭訴,明明就沒這回事,怎能亂栽贓?

新學期回來,校園不再出現他的蹤影。只聽說,他回美國去了。有一種說法,認為他在限期內交不出完稿,壓力過大,結果表現失常。實情如何,我無意深究,及時「斷捨離」才是健康作法。研究所生涯越往前,我漸漸越可以理解知識的魅惑。知識教人難以抗拒,又會傷人至深。往往追索不回的,是多少年華,是研究室裡多少寂靜獨處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