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臺灣,曾夢見父親。在夢裡,身體微微傳送著戰慄,異常清晰,以致驚醒。黑暗中,剩下孤獨和安全的自己。去年年中回家,和家人交待出國事宜。過程中有許多掙扎拉扯,和父親閙得不愉快。極度壓抑情緒。收拾了簡單行囊,決定到拉讓江上游的加帛小住幾天。
午後,從詩巫碼頭搭快艇,沿著河流而上。長及二十五嵗,第二次尋訪山中小城。快艇還沒出發就開始感冒,噴嚏打個不停。下船到小店買了普拿疼,吞了葯又沒想瓶裝水剩不多,結果在船上熬了近三四個小時,口渴、昏沉。多次靠岸,乘客下船,日常用品、三夾板、行李……一樣接著一樣卸下。家中的父親、叔叔、表叔和姨丈,青年時期都曾到這山林裡工作。這條航道,他們再熟悉不過。彼時,男人們會帶妻小住進營地,照應生活。父親不曾帶我們母子三人入山。他每個月回到家中一兩星期,遊樂、休息、找他「山中的」朋友到鎮上喝酒聊天。有一次,一家人都在車上,竟發現父親存摺裡只剩三十元……父親準備回去工作的時候到了。
我若以現在的年齡衡量當時年輕的父親,當然會覺得他吊兒郎當、不成熟。或許父親一直都沒準備好當一個父親,他從他父輩身上學到的,只是如何運用責任、口氣、尊嚴,拙劣地扮演一個假想的父親形象。但我有什麽資格論斷父親呢?我自己何嘗不是耗費了許多時間在尋找一個渴想變成的男人形象?我們都不想成爲自己的父親,但又手忙腳亂地做他人的兒子。
我在山中住小謝的家。小謝只比我小兩三嵗。當初他在吉隆坡讀會計,曾和我住同個單位。小謝考到文憑,就聼父親的勸,回來幫家裡做生意。謝爸爸是承包商,住他們家那幾天曾跟著他們父子運載一羅裏水泥灰給顧客。小謝大哥也在幫父親打理生意,還有個妹妹剛去讀學院。到達山裡第一晚,感冒得痛苦死了。卻因爲離開了和父親之間的張力,吃了好多謝媽媽的飯菜。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就這麽住下去,直到起飛回半島前一天才下山去。然後,然後就一去不回頭……
許多年來,父親選擇生活在山間,用命搓揉木桐,淬煉出財富,滿足他的欲望,拉拔起我們。我因而有幸,可以持續地擁有知識,以型塑我的人格、想法和觀念。現在出國的事情上,父親不再因兒子即將要去深造而自豪,成了最大的反對者。每次按捺住想逃走的焦慌,要理性地和他溝通,最後都淪為兩個人情緒化的宣泄。你不能、你不可以、你聼我的、你好好想想……實在聼不下去,我二十五歲了,你二十五嵗的時候正準備把我生出來啊!荒謬!誰天真、誰無知、誰理智、誰周全……真是個災難!
小謝當然知道我是「離家出走」。原來過著簡單日子的他,見我來到,正好有理由向父親請假,陪我到處去。加帛不大,因此好玩的都是些小趣味。蔚藍純淨,仿佛伸手可觸及的天空,到了夜裡,星光滿月照得出一條路缐。小謝本來就是個溫和、浪漫、善良的男孩,他的父母也一樣。我在山上很放鬆,慢慢地喘息。
準備下山的那個早上,我們去了碼頭邊岸的迷你博物館。博物館展示平平無奇的文物,挂著歷史人物肖像。我在一幅老照片前愣住了。照片裡端坐著上百個身著官服的白人,第三任白人拉者也在裡面。場面是一段平息原住民紛亂的安定儀式之後,眼前躺著有兩隻充作祭物的死豬。我想象照片上描述的,那群白人坐上船舟,浩浩蕩蕩從古晉城出發一路上溯到山林來。那時拉讓江的水位比現在還高得更多,林木、陽光也更加生猛純粹。那還是二十世紀初,人們紛紛南遷、上岸墾殖的年代。一個小聚落,慢慢凝聚成一個社會。那幅想象的圖景裡,有一種後來悄然隱沒的東西,叫做「生機」。怎麽從來都沒有人,把這些東西告訴我們呢?爲什麽我們都以爲這些東西理所當然地存在,卻不曾深究其並非偶然?又是誰、如何把「生機」竊走了,留下簡陋腐敗的骨架?我渴切地盼望答案,我必須離開島,理想精確的解題方法在他方。
我下山,離開婆羅洲之前,我回家了。快艇在江上移動,江的兩端有什麼幻夢可言?江裡翻動的都是泥漿……那時候我決定,把我的未來押在那些失落的夢之上,有些夢一定要召喚回來。
多了一条木有什么隐喻没有?哈哈
回覆刪除回到原初,父母親取名的時候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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