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1日 星期日

呷麵記

一些口腹之慾悄然醒悟。

吃著中壢小店的餛飩麵,腦海裡像油煙冒升的記憶種種,卻是往日咬嚼麵條時的嫩勁與彈滑。炸蔥末於齒間碎裂釋放甜楚和極微量苦澀,再來是叉燒肉片……也有可能是扁肉,麵皮經沸水滾燙熬煮,漸趨透明,肉餡紅潤恰時隱然浮現……

唇齒猶留昨日香。這陣子,嘴饞得無來由,就是老想著從前如何一口接一口夾起麵條往齒間送去。婆羅洲詩巫小城的幾代人,生平嘗得第一味,當屬乾盤麵。上下兩排牙長齊,長輩即帶往茶室,以玆餵食。

老家在小城鄉區,祖屋矗立坡地之上,大白天裸曬酷日之下。幼時,大屋廚房櫃子裡總會慎重藏一小鐵桶,備份豬油。豬油乃拌乾撈麵之用。祖父母自市區買來麵乾,使用前經沸水煮軟,瀝乾,拌勻一匙豬油和草菰醬油,即可食用。

麵乾一如泡麵,乾盤麵條聚攏成塊狀,風乾以易於保存收藏。孩稚時期,長居鄉下,撒野地盤盡是鴨、鵝、雞、豬、果蔬、可可、椰子樹、紅毛丹,久之一旦恩澤臨幸有福進城觀望,無不歡欣若皇帝登基。乾盤面,野地不易食得。唯祖父母一碗陽春,也足教童輩怡然自得。

母親處理麵乾也有一手。煮軟後的麵乾,瀝掉水份,備用。紅蔥頭,切碎,爆香。敲入一顆顆蛋,待蛋汁初見凝成黃白,面乾下鍋。慢火,快炒,扁長麵條夾熱夾燙,截截斷開。調味料有少許黑醬油、辣椒醬,待醬料滲進麵條,即可熄火起鍋。

父親是福州人,口操古田話平板腔調,前後鼻音不分。母親是客家人,與父親透過相親結識,爾後結縭。自小,他們人前人後僅以閩南話溝通。如此生就我後來半咸不淡的多種語言能力。外公是商人,與外婆原是落戶新加坡,遷至福州人聚集之城邑,經營布疋買賣生意,於市中心買下一店面充作布莊。母親雖也習得與各籍貫、省籍、種族、膚色鄉親交涉買賣之道,丈量碼尺剪裁,目測來客製衣所需布料多寡,既為家中女嗣,終究是要嫁人。布莊生意一事自然是交由年長的舅舅們打理。父親是家族裡長子嫡孫,深得曾祖母喜愛。當時年紀輕輕,不詣世事,尚無事業。

新婚初期,兩人一窮二白,惟有與曾祖母同住。後因父親好高騖遠的脾性,不斷轉換工作,與母親四處遷移。母親就此般研磨下,褪下嬌氣,眉目日漸硬朗,然其一副生自好人家的憂鬱氣息,反倒傳達吾身。我出生時,外公外婆已離世。那些母親白天需忙碌於工作的日子,留我在布莊,流連花樣斑斕色澤紛呈。母親在布商家族成長,未出嫁時,一襲千金嬌貴。待嫁入我們家,始得涉入廚房。

母親炒麵乾的技法,說是自曾祖母那學來的。母親思緒翻飛,言道初時耳濡目染,加上初為人妻,少女時期上家政課埋下的底蘊,親自起火熱炒,竟也輕易成了。母親想必始料未及,在我這味蕾魯鈍的孩子心中,這道技法一直是她私家招牌。

二十歲,第一次離家,飛往馬來亞半島。

足足四年光陰,浸染都市之繁華錯雜。一年學院先修班生涯、三年大學中文系歷程,日日囫圇吞棗,鯨吞資訊、染指群書、眼目遍及藝術電影,時而漫遊都市糖衣櫥窗,無緣消費,亦可體察資本社會之虛幻空洞。都城此間是廣東人的天下,廣東人有雲吞麵,狀若乾盤,入口即現原型。麵條不對、調味不對、嚼勁不對……最緊要莫不是:土地不對。

有人掛著招牌號稱其手藝源自婆羅洲「砂勞越」,博「手工製麵」為噱頭,更大剌剌地將「乾盤麵」作賣點,皆教我等嘴刁原鄉人嗤之以鼻,大肆撻伐,妖魔鬼怪打回真相!不對就是不對,不合就是不合,難吃就是難吃,何以削足適履?

乾盤麵離了婆羅洲,也定是骨肉分離、分崩離析。

由何處來,也必消散於彼處,散殁之前的種種流徙,僅為確認一則歸期。大學畢業,終也至尋索未來方向之人生路口。一度驚懼回返婆羅洲島上,以為回歸即得享平庸安逸,代價便是典當所有才華,畫地自限,葬送未及啟帆之航道。我無意平庸,畏之如惡獸。盲婚、生孕、哺育、伺老,再加日復日制式生計,皆教我驚懼。無緣出類拔萃,至少無意淪落媚俗……

忽覺此生即如一碗乾盤,偶一食之,味道佳美;日日烹煮、吃食,味如嚼蠟──離,勢必注定一生流離;留,說白了不就是自廢武功?

二十五歲,夏天,隻身抵台就讀研究所,居中壢雙連坡。

猶記得十八九歲時,第一次隨同儕遠游。同行一男孩抵陸翌日即渾身不對勁,硬是要領隊老師帶他覓尋可食乾盤麵之處。其時,只覺此君負累、無知。男孩雙親皆以賣麵為生,日日食麵而長成,麵如粥飯、穀類每日必食。……亦是種癮頭,秘而不宣,後果甚矩。所幸領隊老師後來真為他找著。

沒過幾天,男孩終病臥旅館。草木失土,靜待枯萎。男孩匿身房內,棉被纏裹蓋頭。直到回程,方又甦醒。機身陸,天色向晚。旅程盡了,疲態盡顯。唯獨男孩猶似靈魂歸位重獲新生。

遷往北方亞熱帶生活,始察少年初旅男孩漸趨萎靡枯槁的焦慮,彼時看作謬事,實則蘊含更為深厚的生存隱喻。吃、食、刁、饞,不再僅為圖餐飽;豢養一種固執,堅持不懈,憂其質變。

一道乾盤面,每一家咖啡店,每一檔麵家老闆,都有本事研發出各自風味、獨具特色。我們上癮,我們厭棄,取決於麵條的軟硬度(燙沸時間太長,便趨向綿軟),調味醬料多寡(甜鹹度左右游移)。有時,耽溺廚者的幽微習性:乾淨、衛生。廚者頸間圍系一條「祝君早安」白得發亮的吸汗毛巾,不菸不咳,專注下麵、刀切蔥末與叉燒肉。其瀝干麵條盛碗時,圈困縷縷不絕之溫濕蒸氣。

而其實我已經無法像個旅客,淺啄一口,瞬息間知味上癮。太習慣,也太熟悉以致可以輕易忽略,如呼吸。於是只有當嘗過呼吸困難的絕望,方可拾取重獲新生的靈光,放大感官,層層折射,稀釋空氣的濕度、甜度、甚至勘測得出雜質成份。我真的還能準確地記憶、喚起、模擬乾盤麵的口感嗎?我怎能肯定,這一切並非我放任想像,極盡捏造一方溫存與慰藉?我的記憶也許不斷的撒謊,不斷修正畫面,一百次憶起乾盤麵,合共一百零一種滋味。

至終,這些刁鑽、玩味、惹人不耐的書寫將導向一個再清楚不過的現實處境,我這個遊子,離家太久,很久了。

久得一切正在崩塌,無可阻攔,正在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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