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2日 星期日

骑脚踏车的男孩

他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和他父亲站在训导主任的桌子前。垂着头,观望鞋尖。两手绕到身后交握。他瘦得像刚砍下来的小竹竿,浑身还长着让人肌肤红肿刺痒的茸毛。那时期的他,身高只到达我的胸腔。他的白色校服是一贯的布满皱褶。室内阳光晃动,行移至他头上,仍可察觉他的发色里藏着暗红。他父亲穿著材质上好的恤衫和没经过太多次漂白的牛仔裤,比他还瘦,瘦得面颊凹陷。眼球宛如畏光,拼命往眶里躲瞳孔像在黑暗里,用力地放大,上下两排牙斑驳垢黄,将光线调暗就会误读成一颗骷髅。我的办公桌在右边不远处,侧头就可以看见他们父子俩努力地撑起肃穆氛围。再过两天就是假期了。几天前的教务会议上,我们已经一致通过将他以“勒令退学”处理。

训导主任和班主任认真且慎重地与他父亲交涉。两个女人生过孩子,当初也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优秀生。她们小心翼翼地解释他在班上的状况。每一科分数血红地标着个位数。行为偏差,每个进过他班的老师都会不客气地予以劣评。“老师,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他父亲和缓的请求。这男人的口音里有些广东腔。听说,他们是几年前才从吉隆坡搬回老家这里生活。家中还有个老祖父,他有个妹妹。母亲?走了……

他经常缺席,我有时候就把和他相熟的阿俊拉到讲台前,探听他的事。在这镇上,收藏秘密如同床铺下垫着纸钞。在你丝毫不以为意的时候,白蚁早已蚀光潜心设置的机关,秘密终究会残破不堪地曝晒耀眼阳光下。阿俊说他老爸是条毒虫,手臂上已经找不到血管插针,只好插在颈上动脉啊,狠狠地一针。“老师你有没有见过他爸?那个样子啊看来也活不了多久呢。好几次就因为吸毒差点死掉,最后不知道是怎样,每次送到医院都给救活!”阿俊煞有其事地说,我相信他大抵也是从其他大人那里听来的。小镇,流言总在百无聊赖的午后,一口接连一口,和着咖啡乌吞下肚。偏见和漠视混在飞沫里溅在人们脸颊、镜片上,慢慢地随温度蒸发。

他给我一种随时罩着备战紧张感的印象。每个大人站在他面前,都是随时要朝他倾塌的双子塔。他会露出犬牙,喉头滚着装腔作势的咕噜声,发出勃发攻击的讯号,全身毛发颤抖,你一再向他靠近,脊骨更是瑟缩得像是可以一节节断裂。很快的,他就会扭过头去,不让你看他掩盖不了的溃散,他其实撑不起他自己。我们上课,他睡觉。他和隔桌的同学闲聊。他干脆和同学一边嬉闹一边追跑到课室外。我拿着粉笔,手势悬空,愣在黑板前。

就说说他父亲吧……有次月尾出粮,到镇上银行存薪金支票,遇见过他老爸,在提款机那里耗了很久,佝背,谨慎地把一堆、一批、也许是一整个行李袋的钞票存进机器口。……也是从阿俊那里问来的,说他老爸一直都在为镇上的某帮派做事。我有意无意留意他颈项,以为真的看到了针筒抽出留下的插孔。也曾在咖啡店吃晚餐时,几次遇见他老爸戴着金链条,和不同女人邻桌坐下。女人们打扮得干净,不属于妖娆,有种刻意褪下一层脂粉趋于众人身后的稀薄感。很难想作女人和这男人是情人关系。我总想他是奉命为帮派领袖侍候这些饿坏的女人。女人们喜欢叫些烤得热的辣的酸的海鲜,木筷一小口一小口夹来吃。而他偶尔也吃几口,跟着就放下筷子,耐心等候女人吃完。很少有对话。这些稍有姿色的女人,有时是华裔,有时是异族。任何一种关系,都可以有不同的搭配方式,不一样的利害牵扯。男人和女人保持一种幽微而不相关联的距离,专心应付塑料桌上的食物,他燃开一根烟,有时为女人点燃打火机。他随意且松懈,我理解这是他职业性的信心表现。当男人还原成一个父亲走进办公室来,整个空间的空旷井然宛如缓缓凝滞的果冻,墙上的首相、苏丹、学校已逝董事们的肖像端正俯视着他们。仿佛一桩葬礼般的庄严仪式正在行进。

空气里开始漫溢新鲜的烟草焦味。他们缓慢地往内移动,稍带迟疑,像是一滴颜料徐徐晕染整块透明果冻。他为父亲带路,主任见到他们,起身。而后的对话,班主任也趋前加入,他们站立着完成这个仪式。

我那个学期进他们班上,教的是英文。对一个毫无教学经验的年轻老师而言,注定要在这样的班级兵败如山倒,再糟糕也不过就是赔了力气又折寿。你对他们一点威胁性也没有。你的藤鞭是抗生素,吃多了,就自然免疫了,更何况我只是用来鞭桌子鞭墙壁作此等无效的恐吓用途。我教单词复词现在式过去式,给造句、填充练习当作业。他们却在下头开圆桌会议热烈谈论生理变化、说荤笑话(老师,你好像硬起来了哦!吼!好长……哦!)。每到放学都觉得自己日复一日地将巨石推到山的顶峰,然后手一松开,让它爽快地滚回山脚下。翌日天亮又再一次开启推石的运作。我毕竟是没法练成薛西弗斯一身完美的肌肉线条,没过多久白发横生,俨然成了一个小老头。而他,某一堂课上,忽然驯良地把椅子搬到讲台前,乖乖地把黑板上的练习抄写进簿子里。那天,犹如是我圣灵光照的永恒的日子。但他终究是个孩子,善忘且习惯了悖逆。很快地他又开始作乱捣蛋。交谈的时候,眼神是轻蔑地,嘴角是鄙夷的。

只有骑上那辆相对他身体比例其实是有点高的脚踏车时,他才像他自己。落寞。虚妄。用力踩动脚踏板,学拿破仑翘起车头,是快感,是在身上制造伤痕的渴望。完成表演之后,他会面向观众露出诡谲、狡猾的讪笑。一天,放学时,他跑到办公室来,鲜见地委屈地慌乱地说他的脚踏车不知道给谁挂到树上去了!他太矮了取不下车子。他没法如常快快乐乐地准时逃出可恶的校园。他遭受侵略,却无法回击,敌人消失了!“你定是平时得罪的人多,现在被报复了啦!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嚣张?”主任语气里假装带点嘲弄,随他回到现场视察。最后,找了高年级学生帮他把脚踏车安好地弄下来。

“老师,真的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许先生,真的很对不起。我们规劝试过了,也记过了。现在他累积的过犯实在太多,我们不得不按校规处理。许先生,也许是我们这里不适合他,让他到新环境,面对新的人事物,重新学习自立,会比较好吧。如果这件事不这么处理,恐怕对其他学生不公平。学校也有必要遵守条规。真的很对不起。”

毕竟还是小自己许多的学弟,老学姐们和缓温柔地解释、安抚,细心搭建着一层层台阶,让每个人都能安全地退下。这个深陷江湖的父亲,自知进退,该下场了。转向身旁的他:“我当初把你从吉隆坡带回来,就是要你学好。结果你还是这样!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其他学校还是弄这么多事出来,你看我会不会把你的腿打断!”

他啜泣。不断举起手背擦泪。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他们走了。两位老师回到位置上,继续处理毕业典礼之后等着发给学生的成绩单。

漫长的假期结束后,我继续留在学校任教。我没再教英文,我教自己在行的中文。在新的学期,我终于可以撑起自己的威严。我没再带藤鞭进班。学生知道我不会怎样,但时不时还会怯生生对我说:“老师,你变得很坏哦!”我一度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过完一生了。

决定卸下教职,离开小镇的两个月前,有天傍晚,他骑着摩托车进到校园来。在教师宿舍前,在我身旁,停下来。老师!他很爽朗地打了招呼。把他们当成大人,建立平等关系(“我现在用男人的方式跟你说……”),我一直都这样对待他们。他是回来索取当初没带走的离校证书,记载着只有初中一学历的一张纸。

“我听说你去新加坡工作了。”我说。“对啊,我拿旅游签证入境,现在到了时间回来,再过一阵子才下去。”他苍老了。我心里蓦然惊栗。他身体抽长了。但他理应只有初中二的模样啊!他脸上有种被时光磨损的痕迹。跟着,他说:“老师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怀着好奇见他掀起坐垫,他脸上浮现熟悉地轻蔑和鄙夷,但此刻更多的是挟带恶意的诙谐。……是一罐强力胶。问他:“你自己吸吗?”他回:“才没有!这种烂货,那些马来人给我钱,要我帮忙买的。”我撅嘴耸肩笑一笑,他嗒一身合上坐垫,发动引擎,调转车头。我看着他离开校园。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天完全黑下来,这时候,那群当初和他同班现在已经升上初中二的男生们,一身浸湿汗液,一手环抱篮球,骑着脚踏车从另一头的篮球场鱼贯地流窜过来。

他们犹带能量,声音厚实洪亮地朝我这里喊:“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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