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4日 星期二

島中央

從前從前,我有個天生天養的習慣,尿急就往屋外雞雞一放,撒個翻天覆地。二叔成婚當天,雇了人錄影。子出來後,親朋戚友聚在老家客廳一起看片,看到禮車來到老家,鏡頭往陽台對焦,一個小胖子正在獻寶。黃河之水天上來,滋潤地土又化肥。雖然急急見好就收,躲回屋裡去,這一切還是有了錄影存證。在鄉下,每對新婚的男孩女孩,像鍍上一層銀光,非常矜貴。這樣的喜事總讓簡單的門戶,發散明媚的輝光。那段日子,每當有客人來作客,祖父都會取出二叔婚禮的錄影帶播放。客人們看到寶匕出鞘一幕,自然要調侃一旁羞得不敢抬頭的我。

那時,我還在上幼稚園。每到星期五下課後,祖父就會從市區把我接回鄉下老家。上一年級後,就要等到學校假期才回鄉下長住。老家衣櫃總會有我穿不完的衣服,不像二十幾年後,要回鄉下,就得如出遊前,花一番時間收拾衣物。

既為長孫,自然是家中長輩的掌中寶。然而我和所有的小孩一樣,也有一段化身魔獸的時光。祖父母在老家一旁的芭地裡種植拉子菜。拉子菜,學名Sauropus Androgynous,民間還把它叫馬尼菜(想是取sayur manis諧音)、梳子菜、樹菜,在台灣稱作「守宮木」。拉子菜生長迅速,每兩星期可採收一次。每到採收日,祖父和家中女嗣早上到芭裡,挑生長完整的剪下,手推車一趟又一趟載回陽台下的棚子。午飯過後,繼續動工,摘掉壞葉,每十棵扎成一束。這般忙碌下來,傍晚時移進老爺車後廂,翌日清晨載往市區菜市場,由攤販售賣。

摘光葉子,光裸的拉子菜菜梗,細長直挺。有一次,纏著祖母不放,還踩壞了等著處理的拉子菜。祖父氣得抽起一支菜梗開始抽打,祖父步步進攻,我哭著嘩叫著躲進廁所,把鋅板門栓起來。祖父斥責聲遠去,等祖母來到,才怯生生的將自己放出來。忘了是幾歲,總之當時已開始有記憶和知覺。

嗯,我喜歡說,那是活在芭(地)裡的日子。白天,大木屋吸收了滿滿的熱帶陽光,燻得人心浮氣躁。等到夜裡,溫度驟降,才趨向寧靜和緩,漫天漫地的蟲鳴蛙聲和著晚風一點一點從板子縫隙透進來。馬來亞獨立多少年,這老家就幾歲。如今木板子已經開始逐漸孱弱腐朽,在裡頭每走一步都伴著嘎嘎響。當初一起看片子的親人們,一開始變老就只能一直老下去。當初的小夫妻經百事琢磨,已滿是世間風化、日曬、雨淋後的痕跡。

父親買屋子,是我高中最後兩年的事。準備離家,到半島升學那一年,我們搬進新家。祖父母來新家住不久,就回老家去了。也沒什麼,只是老人家在鄉下住慣了,心裡就是掛念著屋簷下養的雞鴨鵝豬。在新家留宿的短短日子,祖父閒來無事,在屋後種了幾棵拉子菜,但一直長不高長不大。拖拖拉拉,畏畏縮縮,營養不良,葉子又黃又瘦。幾年後,祖父過世了。父親見拉子菜怎麼長也長不成個氣候,連茅草一同拔掉了。

祖父過世後,我回家。葬禮已經過了好些時候,我缺席。是夜,不肖子孫登上顫巔巔的木梯從陽台入屋,敞開的門楣,擺著祖父的遺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這是哪門子的生離死別啊!我滿懷憤慨的不解,不曾稍減。別告訴我廉價航班縮短了世界的距離,你隨時想回家就可以回家。距離的存在,如刀割切剮有生以來的血緣。

從父輩到我這一輩,若非選擇離島,何以生,何以存,何以活?祖父過世幾年來,我一次清明都沒趕上,祖父的墳安在那裡,至今仍沒弄清楚。家人礙於禁忌,平時回去,沒讓我到墳上探視。最近回家,久病的父親也開始為自己的老家安排。和祖母、母親言談間「老家」這詞彙出現的頻率忽地高了起來。一開始,我沒弄懂,老家,老家……等到我魯鈍地弄懂了,喔是供以長眠的老家,不知是該悲、怒、或怨?

家,自己的房間,我任意坦露,我安靜書寫,我讀。百無聊賴的午後,沒下雨,躺在房間地上仰望窗外的婆羅洲藍。然後,天輕輕地黑了。我浮游黝暗的海上,像島,滿天星宿,亙古的寂寞,存在了很久很久。

2 則留言:

  1. 收到啦?一人三本,聽說。

    回覆刪除
  2. ^^……。嘆……。
    要更好經營才行,已經閒閒散散很久了。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