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5日 星期二

安靜的旨意

炎炎夏日暑假,在馬國。我回來了。抵達半島那日,入夜,正巧阿根廷慘遭德國戰車輾得怨靈四起。隔日晝間,友人開車載我進入吉隆坡道路系統,遮蔽天空的廣告看板上,梅西的滄桑,有點憂鬱,但總比那「一的力量」的渲染,悅目多了。離開回來仿佛僅隔著昨天今天。

那些年在吉隆坡生活,純粹為了求學。大學畢業後,遷徙到霹靂班台。吉隆坡已無甚留戀。那些年流連忘返的書店原址已變了樣。大學時期在八打靈上課,卻長住旺沙瑪珠,過著每日通勤的生活。現在,學弟妹們已到金寶新校舍上課。我連回「母校」瞻仰遺址的浪漫情懷,都可以省卻了。傍晚時分,友人駛進富都地段,車站搭著鷹架,裝修中。距離時代廣場十幾二十步之遙的監獄,還有幾塊石頭,可供哀悼,眼淚不妨收著,珍惜水源。Pasar Seni輕快鐵站之下的大溝渠,對邊那面牆繼續有一整長闕的塗鴉。這城市,我掛念的只剩一道牆。

按計畫逗留半島一周。回東馬前兩天,特意北上班台,循著舊時的路線。隸屬南北大道的長途巴士、佇候紅土坎碼頭的渡船、Damar Laut岸邊空蕩蕩的藍色老巴士……班台大街,照舊是一眼望穿。教過的那些小朋友,愈見成人模樣,而我更忍不住展示自己天靈蓋上觸目驚心的白髮!故人依舊靜靜生活,豢養恬淡如歌的日常。當初和我同期到獨中教書的大學同學,好不容易申請到了師訓名額,最終選擇忠於自己心意,留在獨中。我等賤民,何德何能與官僚體制抗爭?終究是要自己掉頭轉彎。說不上同學放棄固若金湯的體制庇護,是否愚蠢;也說不上得以追循自由意志,是否幸運。這城邦,虛偽的,繼續虛偽。說謊的,繼續吹脹氣球。無關隱喻,你我耳目澄明,都懂的。

世道怨氣逼人,市井風光依舊。

回家,比想像中順利。當日離家,為出國一事搞家庭革命搞得差些一命嗚呼。如今,家人是一脈平靜,聊聊台灣生活,一般互動。呼!自二十歲離家後,第一次回家回足一個月多,且回得心甘情願。

大學時,林水檺老師在課堂上曾好玩地出了道謎:Pantun(班頓)。雖說自己也是中文系本科生,猜燈謎、對對聯這等活兒可就難倒我。揭開答案,不就是「詩巫」嘛!老師當時應是恰見班上多位同學出自同一鄉鎮,故思及此。我的城是一首巫文詩。

回鄉以後,日日不得不讀報,日日政客、地方領袖言論教人心驚膽顫,真擔心自己某天會氣得猝死客廳沙發,見不著日頭。近日地方報頭版新聞見:民間社團建議易改城名,徵求民眾意見。理由竟是:「巫」字不正,意即巫師、巫術!眾人知我留台,喜問我還回不回來。我也老實答覆,要繼續留在台灣已非易事,我要歸國,不只要回到半島,還要回來東馬。讀到此,你或許要笑我好傻好天真。代代新人換舊人,如今舊人漸萎,將來若無人來當一瓦一柱一棟一牆,怎不著急家園傾塌,不得其門而入?

閒時混跡市區,在舅舅的布莊充當太子爺守著收銀機。弟弟還未上幼稚園時,母親常將下課後無處去的我「寄放」店裡。近百年老店,用膝蓋想都知道,這門家族生意要經營求生,需耗多少心血。日日不僅布疋花色琳瑯滿目,各式各樣顧客來裁布製衣。舅舅和母親他們是客家人,因布莊生意,而懂得多種方言。自小耳濡目染,我對語言的好奇,長越大,越是饑渴。那寫作時慣用的閱人之術,亦由此而生。

前些天到民都魯一趟,探望LL在西馬讀完大學就回來家鄉。L是個溫柔的人,有一份安靜的工作。婚後,一樣過著簡單生活。L和我同輩,嫻熟於文字。不知是否L的緣故,頓覺靠海的民都魯比詩巫安靜多了。而後又上溯拉讓江,到加帛W家小住。去年,革命中途曾負傷躲進山裡療養。這次,在山裡,無憂無慮。W家窗口望出去,先是日漸淺薄的江水,再過去是蔥綠山林。周日晚上,鎮上小教堂,感恩主日,有緣見證W接受洗禮。W同父親、哥哥和舅舅一起工作,在那鎮上,只有水道通往外面的世界。夜裡,W載我到山中最少燈光的路段,路的兩邊樹端冒出丁點兒螢火蟲,抬頭望天,星星多得數也數不清。

這一年來,我不斷質疑和拆解自己,也不斷建立自己。我不知道那股即使頭破血流也只管走過去的傻勁,由何而生。有時候,也會問:下一段,你領我何處去?我只是繼續走著看著,有時恍神著,很寂寞,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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