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5日 星期二

離島

壹:離

一種內在的掙脫
與外在的律動
神秘的契合。

貳:島

一種堅硬的傳說
與一種柔軟的雨林
神秘的契合

──〈離島〉林頡轢

我經歷過兩座詩巫機場的日子。印象中還殘留舊機場廢棄、破敗,乃至夷為平地模樣。多年之後,當初的新機場如今開始泛舊,愈顯落寞。只在二十歲第一次離開島嶼之時,讓家人送機。那是天氣大好的清晨,小姑從市區開車來把我載走,循著老路到郊區老家載上祖母。車子在機場外停下時,像準備逃離戰地的落魄上流社會,搶時攻秒把行李卸下。辦理登機證,行李進艙,而後等待時間流盡。

離開一樓候機室,需走過一段步道。步道左邊,窗戶映照陰晴不定的天空與佇候在外的班機。步道右邊,長長的窗戶凝滯著切割成兩半的離情別緒。外邊的人無聲揮手,裡邊的人匆匆走過。那一天,那條步道,地上陽光碎裂成整齊的幾何方塊,我臉上裝飾讓人放心的淺淺微笑。祖母在窗外,眼眶泛紅。我調整呼吸加快腳步,好似一個大意踩空就要掉進冰河。步道之後,尚有一段下樓階梯。階梯盡頭,才是陽光、陽光、陽光。從來不曉得,一旦開始飛行的歷程,就停不下來。不再屬於孤島、海洋、大陸、雨林、江河、天空……只能在移動中持續流離。至老至死?今後的每個停頓或駐留,都成為驛站。

在半島就學、長居那些年,回來的次數每況愈下。適逢家中難以言喻的變故,迴避、自我放逐成了抵擋恐懼的選擇。祖父過世,也是那幾年的事,當時大學正處於期末考。機票其實已買妥,假期一到就可以回來。和家人商討後,決定留下來備受煎熬地考完試。……現在寫這些,已是老調重彈,事過境遷,當初種種濃烈情緒,慢慢沉澱,漸趨死滅。還記得那次回來的班機,一個冷清的黃昏,我慣常地由十二小時之前開始緊張兮兮。總在起飛之前,深怕來不及到達機場,趕不上飛機。飛機順利起飛後,安全帶警示燈熄滅,機身在雲層之上,徐徐前進。向晚陽光,橫越南中國海的飛行器,加速時間失落,黑夜瞬間刷過天地。當下失去一切的空洞感清楚顯明,教人格外無助,也只能赤裸裸地任其啃噬,徒留骸骨冷風以對。那樣的無助,往後一直存留。幾年下來,連清明回來掃個墓的時機也對不上。

大學畢業後,決定去留是更重大的事件,種種務實、現實的路向攤放眼前。有些人總是把話說得輕:「這裡沒出路,那就到西馬,我朋友們在西馬都發展的很好。」這樣的論調,只是教人徒增憤怒、嫌惡(笨蛋!重點應該是:「為什麼不可以」是這裡!)。也有些承諾總是可以那麼輕易說出口:「我要給你一座城市,我要給你最好的教育、工作機會和未來前景。」而這小城小鎮無可抑止地持續落寞衰頹,只等到鄰近詩巫機場一截可能不及一公里黝黑滑順如髮絲的道路。

認了吧,我們都要親自上陣,應付這場「億萬富翁」的紙牌博弈。「機會」和「命運」,我選擇「機會」:去了台灣繼續讀研究所。選擇飛行,也必然要坦然地承擔冒險。心裡想的,只關乎如何使自己變更強大,才得以有壯闊的羽翼保護深愛的人們。由島至島,只能深信這般那般的起飛與降落,是為了練習一則堅定的歸期。

這一次回來一個月半。二十六歲的房間,牆上依舊貼著周杰倫《葉惠美》專輯宣傳海報、一個大型龍貓布偶、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身家一清二白。行李箱躺臥房間一角,鎮日咧開大口呼吸島上的熱帶空氣,同時充當衣櫃。開始倒數離島的日數,每刪去一天,即如魯賓遜在石壁上劃下一條杆,我比他幸運,有日曆可循。有時候,和家人朋友聊起台灣,他們總會對遠方浮想翩翩。生活,卻並非仰賴幻想而行得通。那裡的日子,照樣有許多難題要應對和解決,浸淫知識海洋只為內化成一門專業。如果可以選擇,誰不想天天能量殆盡之時,鑽回自己房間的被窩?這屋子裡的花灑、馬桶、盥洗盆、桌扇、餐桌、冰箱、飯鍋、洗衣機……一一陳列懷念的理由。

罷了、罷了,何妨飲盡一支青島,掃空鬱結,祭無盡的離愁!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