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7日 星期五

遙遠島上有一座城




曾祖父過世之後,太平盛世的某一天,老屋子,祖母從木抽屜裡找出曾祖父的船票。小說本子的那般寬長,折成方塊收藏了許久,小心攤開來,有昆蟲嚙咬出的破孔,有斑斑點點的污漬。半身照裡的曾祖父,面相修長,黑白,筆挺西裝,整齊領帶。船票上註明那是1936年,他二十六歲,船票右下角貼了張老郵票,第三任白人拉者查爾斯‧維納‧布魯克的肖像,時值布魯克家族統治後期。據說,曾祖父是和兄弟一起下南洋來。然而,各自成家,落戶他方,從此不再相往來。我出生的時候,曾祖父已經很老了,他很瘦很高,祖父繼承了曾祖父的寬大骨架,遺傳了曾祖母的易胖體質,我們家的大人小孩,往後沒有不魁梧壯碩的。

小學,有陣子迷集郵,曾把船票帶去學校,向同學炫耀。同學收集的寶貴郵票上頭是伊麗莎白女皇。拉者和女皇,誰比較老?誰居上風?現在想起,當然覺得那張襤褸船票的價值遠勝年輕貌美的英女皇。一年級時,在課堂上背誦馬來西亞各大州屬及首府名稱,在練習簿裡繪畫國旗和州旗。我不知道現在的小學老師會不會告訴小朋友,砂勞越曾經擁有三任白人拉者,曾經一度是英國殖民地。印象中,我是上了中學才知道,國家從前有「別的主人」。那些日子,歷史的意義僅止於無盡地筆記抄寫,人物、地點、時間,只有事實,沒有理論,歷史已經固定下來,絲毫沒法動搖,扭轉。考試過了,大概也不會想留著歷史課本。

小學低年級的時候,同學們的父親會在課室外頭等候接他們放學。最初,都是媽媽來接我。年齡大一點,自己搭巴士回家。我好像很早就開始懂得怎樣自己一個人生活,後來當朋友形容我是一個「很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東西」的人,也並不覺得稀奇。中學,放學後,會故意繞遠路,繞進市區書店、書報攤,瞧瞧那些西馬發行的學生刊物有否上架。有一家常去的賣正版書的書店,會定期引進新書,而那時的零用錢絕對買不下手。總有一些我認為精彩的書,永遠原封不動。書店女老闆有一天幸福地嫁人去了。書店頂讓給一個男人,開始賣翻版書,書店沒撐過幾年還是關了。我曾經夢想自己開書店,做老闆,這個夢適合我變得很老很老的時候再來實現。

我生長的城市似乎從很久以前就留不住人。我父親選擇遠離城市的工作。早年他呆在砂勞越內陸,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只回來一次,一次逗留一兩星期。有一陣子他試著從商,但回報率太低、回饋緩慢,他很快就放棄小小的事業,選擇出國謀生。先是到印尼,後來到新幾內亞,和父親相處見面的次數改為一年一次,一次一個月多一點。我和父親之間的距離從來沒有消弭,像我這樣敏感的孩子,再怎麼體恤父親當初的無可奈何,也無法彌補時間的缺憾。那個感覺終究是像電影《大魚老爸》和《班傑明的奇幻旅程》裡的父子關係,即使跨過了種種的責難和不信任,留下的只有時間研磨出來的虛弱與荒涼。

我也必須像我曾祖父和我父親那樣經歷離鄉背井的生活。一年回家一次,每次不到一個月。用好幾年的時間學習當個學生,然後用更多時間學習做個像樣的知識份子。曾祖父的船票我一直帶在身邊,搬家、去西馬、出國,像是身體馱著一點歷史的信物,最茫然無措的時候,那細絲重量會變得明顯,提醒著我的存在是堅實的。我離開砂勞越七、八年後,長期在外的生活漸漸使我感到害怕,那地方會不會「不認得」我了。來台灣一年之後,第一次回去,祖母和表弟竟然因為我還能說家鄉話而大大鬆了口氣。那種擔心我忘記自己語言的憂慮不知從何來,卻使我莞爾而窩心。祖母談起在新加坡生活的某表叔,小孩一出世就教家鄉話,孩子再大一點才開始教其他語言。我有個嬸嬸是伊班人,我的兩個堂妹不到二十歲就嫁給了伊班男孩。小朋友出生後,偶爾會送來給祖母照顧,祖母很在意小朋友只說他父親「那邊」的話。祖母都快七十歲了,她和祖父一樣在砂勞越出生。祖父在世時,從不曾和祖母離開婆羅洲。那島上,還有很多人不曾到島嶼以外的世界。

我有一度對詩巫(我生長的城市)感到絕望。曾經,某同輩對我說起她在他方遇到大聲說福州話的詩巫人,尷尬地多怕自己在同鄉面前「身份曝光」。我大學畢業後,曾被同鄉誤以為是西馬人,現在則有人認為我越來越像台灣人。近期參加小學同學會,問起近況,超過大半老同學都「不在詩巫」。有能力的,都越飛越遠,甚至乾脆不回頭了。

直到近兩次選舉,先是補選後是州選,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定位。追蹤著一條條政治新聞、候選人宣言、黨宣、流言,狂熱至極,隔著遙遠遙遠的距離,我彷彿也在集會現場和生氣的同鄉、家人們一起吆喝。在遙遠的島上,這群擁有獨特傳奇歷史的人們,正在大聲呼喊自己的未來與方向。終於有一天,我醒來,發現自己開始倒數計時,倒數著回到那島上的日子的到來。於是那些年少時走過的路線,又回到記憶裡。我身體裡開始分泌埋藏了許久的熱帶氣息,有一把聲音也在大聲呼喊著未來與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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