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4日 星期五

我穿過繁雜的街尋找一個孩子


大學畢業之前,很粗糙地編了一齣戲劇。粗糙並不因爲呈現的效果和素質。只因,那時我們都是毫無戲劇經驗的參與者。只好,凴各自的直覺把戲劇元素拼湊出來。演員、編劇、布景、道具、燈光、宣傳、攝影、海報、導演……還有觀衆,你當時或也一同參與並目睹了這套作品的完成。

很多關於當初的細節正一一剝落。而我僅僅要記得的,是在舞臺上安排了一個女孩,從燈光撒在舞臺上的第一瞬間就躺臥在偌大的行李箱裏。觀衆只會看見一個密封的行李箱,不知道任何内容(除了我們這些創作者)。但觀衆會聽到女孩的旁白。我們把那個沉沉入睡的女孩,留在車站座位旁邊。人們從她身邊經過,有時停駐。有些煙屑掉落,我想女孩會對煙味上癮。女人在她旁邊坐下,脫了高跟鞋,優雅而輕柔地彎起腳來,揉一揉腳跟。然後離開。各種喧鬧發生以後,遠去,都要遠去。白天,人們漠視她的存在。夜裏,當沒有人被拒于家的溫度和門閂之外,只剩下她,我創造的女孩,我讓燈光陪伴她。而燈光終究也要熄滅。

她存在著,也不存在著。

女孩是殘餘在舞臺上的一抹影子。我一直以爲那是我迷信的一種隱喻。甚至,我還可以稱她作某個將行發生的預言。用我近乎呢喃的說法以解讀成蘊含孤獨的修辭。疏離、渾濁的城市空氣,日復一日地呼吸吐納。我不忍安排女孩蘇醒、不忍埋下她怎樣入睡的伏筆。我只想這般寫道:她純粹而簡約地睡去,沒有人知道她如何存在、如何實現蜷縮的姿態。這女孩只有一次在戲劇情節中出現的機會,而她演出的方式是沉睡得宛如靜止。

沒來得及安排第二場演出,我們畢業了。也說不上可惜,我們來得及用這樣的方式留住青春,我們終究沒讓自己輕易地沒入暗影。

那個女孩在行李箱裏熟睡。但沒有人知道。劇本裏寫有人因爲好奇拉開行李箱拉練,秘密往外紛飛,觀衆才意識她由始至終的存在。

而女孩繼續入睡,我們播放了雷光夏的《昨天晚上我夢見你》。

畢業後的一個月裏,我很快就做了離開的決定。無法忍受自己失去身份後的虛無。爲了避免消化種種隨之而來的不安,我當時坐了幾個小時的巴士到一個靠海的小鎮應徵一份英文老師的工作。我必須儘快給自己尋找一個新角色。

我遷移到小鎮開始新人生。在一個新環境生活,就像學習一件新樂器。你必須重新熟悉手指的運作,還有節奏。一旦掌握了那節奏,所有細節就可以自然的發生。並且,可以一再無意識地重復。

錄用我的中學校長,是個年齡將近四十的男人。年少的時候也曾經在吉隆坡混過一些日子。那是一段他以詩人身份卑微活過的日子。由於可以和詩人共事,我毫不遲疑,把建立在吉隆坡的生活基礎,移植到這靠海的地方。詩人已經沒那麽熱衷寫詩。不寫詩的中年詩人,把生活重心放在家人身上,養育三個小孩。像其他中年男人,夜裏會被出世沒多久的孩子哭聲驚醒,摸黑泡奶哄孩子入睡。第二天,挂著黑眼圈,偷偷在辦公室打瞌睡。詩人的肚腩就是這樣一天比一天膨脹一點。

這裡的人們大抵天生骨子裏就流注反對黨的血液。308時,這附近的其他縣市和鄉鎮,也幾乎都完全把州屬政權交托給了在野黨。當權的國陣政營,在馬來西亞歷史上這樣人仰馬翻的窘態,實在少見。鄉民骨子裏的那股正氣,被陽光曝曬,從黝黑的皮膚透發出來,滲在靠岸漁船漁港的腥味裏,無聲彌漫。我的詩人上司沒教我寫出一首好詩的路數,卻教我要像個市井之徒好好欣賞政治人物各式演出。開始教課沒多久,詩人帶我去參加行動黨舉辦的千人宴。他說要好好聽清楚這些政客的說辭,說不定還可以從他們那裏過用幾招進我的小說裏。半年之後,我每天教完課的第一件例行公事就是借辦公室龜速網絡瀏覽《當今大馬》。

難道,詩人其實已經在教我如何書寫一首關於政治的詩?雖然,他不曾明説。

我一個人住在學校宿舍。白天,校園到處都是學生喧鬧聲。下午放學,汽車、電單車、腳車緩慢地從校門離開。只剩下籃球場上曝曬的陽光。宿舍是老建築,循著光線吸收熱度使室溫攀升。我習慣脫了衣服午睡。醒來床單浸滿汗液。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溫度才開始降落。

從一個高中生過渡成一個青年,然後又進化成大人。這些日子,我種種的身體變化、欲望的增殖泯滅、經驗累積和觀賞的風景,豐富著我。每一天,我扮演好各種角色,直到夜裏精疲力竭,寬衣,關燈,入睡。仿佛睡着的時候,我們這才終于找到自己。

每一次的蛻化,都在預示將有更多的孤獨必然需要承擔。常常以爲,日復一日地履行職責,與人溝通,適當的應酬,就可以把生活過得充實和有意義。常常夜裏來不及想起這一天錯漏的細節,就要倉促入睡。等到有充裕的時光任由我恍然大悟,才意識自己多麽寂寞。

每次抵擋不了疲累的時候,我會想起那時戲劇演出前後的點滴。那時候洋溢光彩和衝勁的夥伴們,不論是後來進了研究所的,又或投入社會工作的,我們成爲運轉世界的其中一個齒輪。

學校的孩子,都是附近生活、長大的小孩。他們有的家裏開店,放學後留在店面幫忙照管是很普遍的事。發生好幾次,我認識的男孩們各自因爲一些小事在衆人面前哭泣。並不是因爲他們多愁善感,而是在連他們自己也不知曉的時光裏,已經見識著大人間流轉的世故。他們面對大人的需索和要求,不願屈服,但無能爲力。常常,愚拙又勇敢地和這樣的自私大人頑抗,下場總是慘敗。

然而,不多久,他們又會回到校園裏的午後操場,流汗、喧鬧。追趕跑跳間,一點一點成長,走前一小步。「即使到最後都要成爲齒輪,那就做一顆會發光的齒輪吧!」午睡醒來,癱在床鋪上,聼男孩們傳進宿舍的叫囂,我總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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