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日 星期四

歸鄉記


來不及給祖父送行。剛開始的時候,回到那個體態日漸鬆垮的龐然大屋,總要盛滿情緒,到他跟前,不作聲地好好傾訴一番。除了屋頂蓋的是鋅瓦片,大屋的其他材質一律是木頭。祖先的遺像們,掛在屋子二樓幾個相連房間外的過道,正對著木門,打開門是一塊往外開展的四方陽台,三面用網狀鐵絲圍住。長輩們的和善眼光穿過陽台,日復一日觀望積雨雲變化,諦聽稀稀落落的車輛輾過沙石喀喀來去。大屋接受熱帶陽光曝曬,時而發出踏踏聲響,還以為是誰把石子拋向屋頂。少時,祖母、姑姑和嬸嬸們用那木陽台曬棉被枕頭。我們光腳走過,經常有木屑刺進薄弱的腳板,得自行取針將木刺從腳肉挑出來。

入夜,滿天碎鑽,蟲鳴聲鋪天蓋地。

那些靜靜懸掛的肖像裡,有曾祖父母的壯年模樣。曾祖父身材瘦高長方臉,輪廓很深,曾祖母賢慧慈藹。我出生那時,他們已換上老態,臉面身軀漸漸消融起皺。還有一張遺像,那男人我該稱呼作玄祖父,在世僅有四十七年,未曾聽說他故身因由。但他肅穆模樣,讓我起了憂鬱的敬意,他生時可曾想像自己後代的盛衰起落?如繁花錦簇,如花落泥爛。而我感覺深邃無邊的時間感,無關一張不曾踏境的大國地圖,卻似懸浮太空之間的宇宙旅人,無重力,無限愛憐地察看星球種種,那麼遙遠,那麼親近。

幾年以後,祖父的遺像,就只是遺像,身體泯滅的象徵符號,我不再特意轉到他跟前,乖乖地鞠幾個躬。我做了個夢,夢見祖父和我並肩站在老屋外,陽光明媚,屋子還帶著簇新的質感。祖父沒再受腳疾糾纏,直挺強壯地與我同行。陽光越來越炙熱,祖父最後看了看錶,離開了。而我悵然地醒來,一片漆黑中搞清楚了是夢,再度入睡以前決定這樣安慰自己:祖父是去到好地方了。

上幼稚園之前,那幾年,我和祖父母一起生活。夜裡和祖母睡同一張床,祖父睡在偌大房間的另一邊。我躺臥的旁側,倚著一道窗,窗口覆蓋防蚊網,再釘上一張網狀鐵絲。仰躺在那個角落,剛好可以看到月亮擦身。夜裡,屋子的每塊木頭迅速退解溫度,晚風穿梭著網孔,發出微弱聲響。祖父母醒得很早,清晨六點,熬米粥。一顆鹹蛋切半,一個碗公雪白粥飯滴幾滴黑醬油,當時的早餐老這樣。祖父母還會配腐乳鹹魚,我就吃不得了。日常,餐桌上只有我們三個人。只在節日喜慶,同桌吃飯的人才會多起來。回到城裡上學以後,就再也不曾回到大屋來,陪祖父母入睡。想來是身體抽長,也擠不上祖母那張木床。住在城裡,祖父母經常來探望。住在店屋單位二樓,祖父母行走樓梯不成問題。三不五時,祖父會開車自己帶點吃的來,鄉下種的蔬果、端午裹的粽子、冬至搓的湯圓、街上買的好吃的肉包子……,祖父的關節炎開始發作後,要爬樓梯就辛苦了,老爺車停在樓下候著,按幾響喇叭,馬上可以辨識出來是誰在召喚,我們通通通地跑下樓去,看祖父這次又變出什麼花樣來。祖父坐在駕駛座上,從窗口伸出各種東西來,一次又一次。極其平淡自然,當時幾乎是察覺不出任何情感意義。又後來,祖父越來越常鬧腳疼,出門次數更少了。乾脆留守大屋,將客廳木地板躺出汗漬痕跡來。

父親的屋子,在我二十歲那年上旬落成。我的房間在二樓,只有一張書桌,一張厚實床墊。八年後,這房間只多了一只行李箱。最初,剛搬進這屋子的時候,房間還瀰漫著冰冰冷冷的水泥味。好幾年後,那股味道才隨著空間泛舊而逐漸散去。入夥酒,擺在一樓車房,至親們都到齊了,祖父那時還健在。

同年下旬,我到吉隆坡去上大學,那是我離鄉背井的開端。當一個鄉鎮空間,貧瘠匱乏到無以能支援我繼續擴張成長,必然要讓人感到焦灼不安。內裡有好多騷動,也像是莫名的預感,其後的日子,家中開始發生許多變故,衝突、破裂、病故,我以一個海洋的距離遠避了。每一通從家鄉撥打而來的電話,瀰漫各種複雜情緒,像是爭著要剝奪吸收我的靈魂養份。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亡故、怨懟和無助從電話那頭傳來,每次電話響起,我必會如同瞬間身處戰地,荷槍實彈,跋涉溼冷泥地,分不清險峻,失卻理智,全憑直覺反應。五年、六年、七年,家的概念,予我,已奄奄一息。

主因是父親。那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家事細節,這八年裡一一上場、換景和接演。這出悲情家庭劇裡,有人死去,有人老去,有人頹敗,有人柔和地妥協。我在這場域,曾與父親發動一場戰爭,傷痕累累,我遁逃。劫後餘生。我選擇了自己的方向,選擇遠離。父親擁有一切毀滅性特質:父權,沙文,本位,自我中心。他眼中的世界是一片廢墟,斷壁殘桓。一個煉獄悄悄滋長在他腹中,火焰將熄的時候,以為一切會就此善良完結,終於靜止。然而,轉瞬火勢回返迅猛,他咒詛萬事:母親的魯鈍、弟弟的駕駛技術、隔鄰住戶種種微不足道的習性……,父親咒詛死,死之延宕,又,他其實沒有勇氣直視自身之將死。一點勇氣也沒有,一切爆裂全是遮掩。

父親,男屋主,慢性病患者,腎功能衰竭,仰賴機器作血液透析治療。洗腎日程,每週二、四、六,凌晨六時由弟弟載往聖約翰救傷隊洗腎中心。秤重,然後入座他習慣使用的位置和器材,等待醫護人員插針及啟動機器種種。我,既為長子,不曾完整目睹每次長達五個小時的療程,總是早早撤離。父親病發之後,截去了數根腳趾,又曾輕微中風,相較往日粗壯硬朗,一下子虛瘦成乾癟紙片。只是嗓門依舊很大,鎮日環繞在屋裡的,是他的聲音,像是一再宣告這是他的領地,他的殖民帝國。

我抗拒回歸父親的殖民地。那些劇烈拉扯無盡爭執的時候,不下一次想像隱姓埋名,斷絕所有關係,覓尋一處無人知曉的地帶,自成一格。無性無愛無情無責任無過往,魯賓遜的新天地新秩序新人生,小說式想像。小說是一種信仰、價值與參照。然而我和想像妥協,主動回來尋求和解。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每次滯留三星期至一個月不等。早早對長子這角色絕望,化成空空皮相,適時演繹各種替代角色:司機、看護、傾聽者、幫傭、清潔工……,獨缺長子。我說,他日,生病的老父終於死去,我將不會爭取這屋子另一半名份。屋子一半已登記在弟弟名下,另一半登記在母親名下。父親的存活亡故,因此總帶著歹戲拖棚的意味。讓我窒息。母親說,終究會把我那份過給你。好意心領,真的。

屋子是父親的,房間是暫借的,僅供憩息遮蔽。因父親而起的傷口裂縫,斑駁鮮活得一如標本死蝶,羽鱗猶自折射星星光點,幽微透著鬼魅清冷,醃起來,裝裱,掛滿房間空盪盪的白牆上。夜夜凝視著我入睡。我天天數算逃亡的日子到來。而回憶仿佛總是帶著嘲謔,而父親理智失控以後吐發的話語盡是惡毒與撕裂,而我懷著憐憫和嫌惡擺盪在父親的平靜與潰散之間。

我的背包癱垮在桌邊,久未清洗的擋風外套掛在房門後,桌上平躺一堆文學類書籍、一本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附註第四版,泛舊,沾垢,染咖啡漬),筆電四周隨意置放護照、台幣紙鈔(對折)、存摺、錢包、一公升寶特瓶(還剩兩三口開水)、環保袋、一隻褐黃大信封裝載身份證明文件成績單小說書衣及其他、牙刷、十幾二十枚硬幣……。八年前後,這房間的最大差異也許就只是物件的擺放位置。現在,回來,沒事的時候(還能有什麼事呢),我呆在二樓閱讀、書寫,有時看點片子。書,枕頭旁還有幾本。一隻龍貓玩偶,碩大,染塵,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只好擺離床褥遠一些。呼吸道過敏,一點塵埃,就噴嚏打個不停。行李箱張開大嘴,衣服洗過母親送回房來,順手堆疊到箱子裡。我和房間的關係越來越疏離,比旅館房間還要生分。留下體液體味落髮死皮,也不會讓她承認我的侵佔。像個醒醒睡睡進進出出,習慣遺留物件的旅客。每天一睜開眼,距離起飛的日子越靠近一點。

而我近乎冷酷的自私與緘默,像白髮日以繼夜地增生茁長,使我越顯蒼老。

而這些年,在機場過夜,忽然變成一種常態和需要。不管是飛往寄居的桃園,還是飛往出生地詩巫,對機場越來越依賴。這類國際機場,是徹夜不熄燈的。只是像亞庇廉價機場,規模小一點,格調也簡陋一點,午夜以前,機場裡的商店、餐廳及咖啡座便停止營業。凌晨要想找個地方買杯熱飲獨坐,消磨多餘且無以成眠的時光,只能成為空想。年關,我繞開吉隆坡,從桃園直飛亞庇,預想到了婆羅洲島上再另外安排路線回到詩巫。詩巫是個不大不小的城鎮,長年生活在外州外島外國的人口肯定是絕對龐大。卡在城市發展狀況不上不下的凹槽裡,連遊子回城也常要耗費一番周折。過完年,又循來時航線從詩巫飛往亞庇,隔日一早再飛回桃園。由於航空公司沒有直航,只好自行敲定了航班時段,機票一張接一張地買。到頭來自己搭上飛機的時候,也是一段航程跟著另一段航程接續飛,像是在台北城裡搭捷運,看似繁複多岔的路線圖,只要自己能理出一條清楚方向來,幾乎無任何意外皆可順利抵達目的地。

如何消磨那漫漫長夜多出來的無聊時光,竟也成了個人要面對的一門淺薄的學問。白天,還開著自家車子在詩巫鎮上梭行,過著極為日常且一般的人生。午後,去向祖母報備下一次回程的時間點,順道告別。然後,接下班的母親回家。洗過澡,吃完母親的家常菜,傍晚逕行前往離家大約十幾二十分鐘距離的機場。入閘,登機,天黑以後,已身在他方。尚存的連結,除了腳下的那塊土地,就是使用國內通訊的手機。趁家人入睡以前,撥通電話報個平安。即使離鄉背井多年,已經熟識空間移動和旅人之間的箇中蹊蹺,一時的愁緒和感性,還是會湧上喉腔。

掀開筆電,開始書寫。機場冷氣猛烈灌送,扣緊外套,專注敲打鍵盤。指尖的節奏,透露著當下的狀態:疑慮、急促、延緩和失神。或者,翻開一本悠長的純文學,在此偌大的建築物之下,像一隻眼睛瞠得渾圓的鴿子,平靜安謐地棲息。凌晨五點,咖啡座開始營業,吃過一個甜甜圈,喝一杯咖啡,是時候辦理登機證。短暫的等候。入閘,登機,略嫌輕省的行李箱毫無障礙地放進置物櫃,還有背包,裡頭有書、證件和筆電。留一本書在座位上。

飛機拔離地面,往上攀升。雲層之上,看見了山頂。日出,在山的另一頭,和熙明亮地照射過來,雲海暈開了橙黃。時間緩慢下來,乘客們努力的對著窗口驚嘆,巫裔空服員用標緻的英文介紹這景色。睡意綿綿軟軟地罩蓋住我。窗外的引擎聲,忽然變得很溫柔,倚望著窗口景觀,我很慢很慢地睡去。

彷彿所有的傷害與哀愁,像幽深宇宙裡的繁星,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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