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1日 星期二

求一場雨潤濕你詩意的廢墟


1

遠遠地,離開城市。沒乖乖回家,也沒適時長出翅膀自由飛行。我選擇搭上一趟冷清的長途巴士往你的方向行去。巴士午後才開走。城市下起了雨,道路上漂浮着,黏膩而渾濁的溫度。城市的友人,為我將行當堆進車廂。揮手說再見,如此習以爲常,仿佛我們只是行旅中當初偶遇的一瞬。……漫長對話練習的一個愉快夥伴,我們滿是愉悅口氣吐出最後一個詞。巴士開行了,雨已經停了,而我剛剛道別的朋友,可以不必焦躁得到處搜索一支傘。在這個城市,我已經習慣輕快鐵偶爾愚昧的誤點。會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無需再擠壓人群,小心轉換一口氣。我靠着車窗,帽子遮住了額,繪出一些暗影。我並沒在裏頭哀戚,也沒慢慢睡去,只是有一把溫柔的聲音,為我倒數……歸零。

存不存在一個沒有紛擾的地方?存不存在一個沒有思念的地方?我們的未來是不是就這樣開始了?會不會就此遺忘飛行?會不會就此遺忘敬虔持守的等待?一路無語,手機簡訊也收着不發,沉默。我的身世還原成一頁白紙,憑藉微細的觸鬚重拾零星碎語。時間如沙,積沉厚重。關於命運與未知,所有的問號傾倒陷在地裏。龐大的彎弧,起著鏽斑。你已經翻越過去了,我才急喘喘趕來,彎身吐舌。我下巴士的地方,是個十字路口。同學交待,只要見到交通燈,可喚司機停一停。我利落地撿出箱子們,巴士繼續前行。再一一將東西移進眼前民居遮蔽的棚下。我坐着,蠅頭胡亂囘旋沖撞,滋滋纏出無盡麻亂繩結。茫然不知的哀愁裏,你帶着你的當下來到。三兩下,我那些身世和故事,鑽進你后車廂。然後,循隨你的身影,我抵至這方,光照之地。

這方無雨,光照,炎旱。我棲身,這場景。籃球場上斑駁的框架,過於龐大稀稀落落的草地。盡是,你和你的弟兄們淌落了多少歲月,滑行而過的汗漬水痕。我開始一點一點拾起你和你們的曾經,佐以我蠢拙的話頭,繼續寫就關於緩慢的篇章。


2

慢慢地,深呼吸。

這就是真正的靜謐了嗎?下課後,空曠的校園,回到宿舍,世界只剩一個人。幾乎不需要開口說話,沒有對象。是怎樣的一種孤獨?也說不上來。

父親在夜裏打來的時候,語氣已經不再那麽虛張惱人了。他在醫院,母親做伴。我離開家的兩天前,他住進去了。醫院正對着我們的住宅區。到醫院,也像囘自己家那樣地順遂自然。進院的那個早上,我陪父親到診所看醫生。那幾天他排便大量出血,身上用於洗腎的管子,插在手上的已經不管用。於是,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動作,他們把管子刺進父親右大腿内側。那裏,血管稠密,血液匯流。管子像個耳蝸,攀附肌肉上。不能穿褲子,父親移動時只好圍一條紗籠。

父親問我,住處尚好?我說很好,地方大了點,白天稍嫌熱。熱得黏膩,入夜後溫度才會開始緩緩下降。然後,停頓。靜音。然後,他繼續說,是時候了。是時候了,腸子裏長的是瘤,磨破了内壁,才會血流不止。動手術,危險性極大,只好暫且口服西葯止血。腎功能完全敗壞。還剩下什麽呢?器官已經幾近殆毀。明日,照一照心臟。

最後,補充,不能對我說什麽,既然是我決定的,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我決定在這個靠海的地方停留。這地雖有光照,按你的說法,也鳥不生蛋。我從不夢寐桃花源,然而,午睡轉醒,凝視房門外庭院撒落的明亮,會偶遇陶潛修花、剪葉、耡土,扶植開始攀上籬墻的黃菊。直至向晚光線隱去。蟲聲漸起。微弱而喧囂。

深呼吸,如斯孱弱。

我將半個生命,遺留南中國海彼端。然後,背對着整片島……堅決地,遠避一些衰亡的進程。

父親曾向家人抱怨,我是他無用的兒子。目擊他壞毀之時,我僅能手足無措,無能爲力。攙扶,更衣,擦臉,潔淨,洗腳……離開的前一天,代母親照料父親一個下午,做了這些事。他的身體……我試圖想象,竟似極碾碎的西瓜,撕裂果肉,汁液滲進柏油石礫。陽光曝曬,蒸發水狀。而後,了無痕跡。我強自鎮定,若無其事地忙碌一下午,直至母親到來……

我肯定記得自己當時落荒而逃的狼狽。


3

白日,我任由海風招來燠熱,沾身。教課,同高三班學生脾性相近,格外契合。我常以爲從他們神態裏,遇見中學時的自己。天真。愉悦。J在他們當中顯得格外淡然豁達,上課時位置正對老師。背景、情感、性格和我很像,所以什麽都可以聊。他和同學下午來學校玩球,晚上則來學校做功課,很是認真預備統考。 

找了個傍晚,J載我走進那些岸上漁寮。他記得我曾提及想看看這裡的海。從初抵的那時,見着沿路喋喋不休的椰影招搖,即想象水岸景觀。嗅聞魚腥參雜海鹽,極其小心,踏上蝕成枯骨的小板橋。擔心橋頭踩個空,兩人可觀重量會一起抛落海,於是趕忙跨上橋邊一艘新造的漁船。

自小,科學課本一出現紅樹林,我最着迷于那些如指頭枯瘦曲伏的氣根。謹慎小心長駐土堆之上,密林構建一嚴密生態循環。走獸、游魚、飛鳥,綴點整片憨厚的綠,樹身標致而結實。紅樹高度幾乎一致,葉片像拇指,總會讓我聯想到一群剪了平頭的小學生:列隊的時候,少數幾個還在微微擺動身子,想把藍色短褲拉好,大腿贅肉無可阻攔地冒出來了。

“是時候了。”我想起父親預習頽敗的口白。很沉靜,只是咽下的一口氣,有些重量。輕輕淤塞着胸口。心裏還澄淨吧?我盡力守持。

J淡淡地說,紅樹林常常冒出水獺,游到深水捕食獵魚,然後折返,隱匿。斜陽老邁,三兩個外勞皮膚黝黑,打赤膊,難以辨識個體樣貌,正低吟鄉音,閒聊。見人也不起興趣。野狗照樣瘦得見骨,吠聲荒腔走調。我悄悄翻過你的詩,這些意象早已隱約填進詩的段落。

他們淘氣地將你喚老大。我常暗自測量他們拾得你多少習性。知道我這異鄉客的寂寞和陌生,知道我也書寫,他們主動带我到処遊蕩,說要領我去尋找靈感。在他們之間,我才得以閒適,也坦然地憂愁。他們已經自你身上學懂詩人之間頻率相近的愁,更懂得藉以逗弄發揮,結果,我常和他們笑得亂作一氣。這樣的相遇,我倍感慶幸。從前,他們沿着腥味還可以爬上岸邊一燈塔。如今,去路封鎖,建成私人產業,也就沒能再登高遠望。

有時傍晚,看得見漁船一列尾隨一列出港,真的很美,J如此說。這景象,我記得也在你文章裏記上了一筆。

想起,有一庄重肃穆的神祇,也正坐在拉讓江河口的沼澤邊上,遙遙望著長遠奔流的江河。大抵我是山林裏養大的孩子,所以成年後,特別嚮往濕漉,怕熱。看着那海,我終究沒敢脫鞋,將腳板伸進海水裏。我猶疑、退縮了。

汲取了這水,怕是要從此長出根來,穩扎于此。如你。


4

那墻糾折不清的九重葛究竟蠻生了多少年?是自你年少的時代開始,還是更早之前?他們攀墻而入,隔絕了小庭院和外頭穿梭而過的塵囂。我如今清晨醒來的時候,打開房門望見的,俱是斑斑點點的紫紅。似血,稀釋,浮游錯綜密實的枝幹上。午後,書寫,開着門,有時影影綽綽,閃着一二只黃蝶,澄亮。爲了搭合這陋居院子的古舊,花巍巍顫顫起滿皺褶,陽光曬脫了一層倨傲。枝幹淩亂而徐緩延綿生長,冒出刺身,互疊時小心而不戳傷彼此。仿佛懷著多少不欲細訴的情節段落而來。不欲細訴,尋索不見切實的語氣腔調,都埋進血液竄流,沉重,會悄悄沉到幽暗角落。

最終,結成一只松鼠。黑褐色絨毛,睜圓着無辜眼瞳,孤身或引伴晃搖長尾,遊樂。煽動葉片,觸碰枝,一些騷動,遠去,又消匿了。

光照,依舊。

初來某夜,整個宿舍獨剩一人。睡不安穩。夜間,野狗叫吠得很窩囊,穿過鐵柵,窸窸窣窣彳亍走避。涼如水。淩晨醒來,下起小雨,檐角垂下了水帘。未及日出,雨停了。八九時許,忽而又來一陣雨。光,尚存冷意。辦公室外葉片折映微涼。你正安坐自己無聲的框格裏,埋頭雜務或學生作業堆裏。

我化身墨客,避風于你某頁泛黃詩篇的一處折角。雨停了,來去稍息瞬間。我也只是恰好經過,於是,為詩代口說了這些。為你求得一方微光細雨,正好適合釀制成詩。

適合,下酒。但你似乎并未察覺。才私自將你,此般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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