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9日 星期日

病裡學


你的四樓窗戶,外頭是樹的頂端,風急急地擺晃枝幹,你叫不出樹的名字。那葉片細長,像彈鋼琴女孩的手指,脆弱而白裡通透。攝氏13.6度,你不在熱帶,你在亞熱帶。襯衫,長褲,眼鏡,筆電,螢幕頁面展開視窗。點開臉書,你拿起杯子轉身走出房間,趿著室內拖鞋走向樓層住戶共用的飲水機。碌碌碌,瓷杯注入七分滿熱水。回房,你小心關上門,極力不吵醒熟睡的室友。杯子還在冒升熱煙,自從養成每天早上醒後喝一杯熱水的習慣,你漸漸喜歡上那虛無的水氣。這時候,你看到螢幕右下角懸掛著一行訊息:「三姨今天早晨回天家了。」嗯,好的,你回,冷靜且平淡的。

你在書桌前坐下,呆望連線中的網頁。你越來越不確定它是否也漸漸有了生命,日日沾染你的氣息,修練成精。通報者是表哥,過世的是你姑姑。你直覺殘留在詞句裡的刻意:今天、早晨、回天家。也許表哥思索了許多遍才敲出他認為像樣的字句。你們日常不這麼對話,福州話少有直接對應的漢詞,豢養出直接了然的個性。然而,再怎麼精細地挑選詞粒,已經無法更動既成的結果。你又敲了幾句話填補對話框的空白,家人之間的理想對話,客套客氣盡義務。然後覆歸平靜與空白。你望著對方的狀態從「在線上」轉為「離開」。

你想起原本要做的事,掏出書包裡的講義,近五十頁,滿滿的文字,嚴謹的思辨邏輯。你啜口水,不冒煙了,涼了。桌燈亮著,窗外冷風依舊颼颼地從縫隙鑽進來。雨天,灰濛濛的天空。你在亞熱帶,不在熱帶。你深吸一口氣,專注地消化那些專業、聰明、精準的思緒,一般質樸的讀者是看不下去的。你化成一隻軟蠶,孜孜啃噬鯨吞葉片纖維。

直到覺得腦袋滿脹,飽食欲嘔,你招喚出記憶裡最後一個存有姑姑的畫面:那是個熱帶午後,再過幾個小時,你將搭上黃昏的班機離開家鄉。姑姑躺在房間地上午睡,敞開門扉,涼風從小屋後院穿入廚房行過客廳滑出大門,婆婆剛在客廳沙發躺下預習著午歇。姑姑睡了,你在婆婆身旁蹲下,輕輕的說:「那我走囉,要等到八月才回來了,等我到了台灣再打電話回來。」你關上門離開,想起這些的時候,你還沒打出那通電話,現在更打不出了。落單的婦人,你遠遠清楚看見她悽楚的模樣。

然而,大年夜,團圓飯,也不過才幾天前的事。姑姑已經入院動過一次手術,在家靜養了兩三個月。這段時間,婆婆會捨下鄉下老家來陪女兒。兩母女手腳不停活動了一天,小小的廚房放下一張橡木餐桌,黃昏時候兩個婦人煮了整桌滿滿的菜。糖醋排骨,茄汁黑鯧魚,燒賣,燒雞,蒸蝦,雜菜,炒米粉,蟹條炒蛋。在家過節的那些年,年年都有這樣滿滿的一桌菜。總是一家人到齊也吃不完,最後撕下一個又一個素白的塑料袋,將食物分配裝好,讓每家人帶回去。帶回家,又是吃個兩三天才吃得完。年年有餘,家裡只有你是靠中文營生,家人們不在乎這些文字遊戲的。年年有餘,祈望還有更多年歲得以消耗。

家裡最先病弱的是祖父。祖父在你讀大二下學年的時候過世,家人在婆羅洲,你在馬來西亞半島吉隆坡。沒來得及回去奔喪,不孝的長子嫡孫。祖父出殯的那天,你格外打理了自己的邋遢。一身齊整走進大學考場,拿到考卷就振筆疾書,寫不出個頭緒了低頭一看,新穎的黑長褲褲腳太長,折捲一兩圈,行走的時候還是給弄髒了。沮喪,挫敗。考完試,搭巴士,再搭輕快鐵,一路哭著回家,像從腳踏車上摔下來的小男孩,膝蓋擦傷一臉沙土。過了一兩年後,父親的糖尿病日趨嚴重,父親總在盤算自己時日無多,結果拖拖拉拉地倖存著。姑姑發現罹癌的時候,已經是第三期。接受治療,痊癒的機率,近乎奇蹟。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當表弟們在網絡上告知姑姑的病情。你預見了電療、掉髮與暴瘦。

年初二,你意志堅定地走進百貨公司男裝部,你要挑一件泳褲,決心這趟回來台灣後學會游泳。戒宵夜,戒炸物,戒久坐,戒酒。你在試裝間穿上泳褲的時候,贅肉像麵粉糰憊懶地漫溢出來。如果不是在同學會上遇見久違的且還單身的小學同學們,你大概不會這麼堅決。健康、體態、活力、精神,是對自己的人生負責與承諾,即使那幅想像光鮮得如同名牌廣告看板上的漂亮人兒。更加細緻幽微的,你開始意識病衰凋殘的孤獨。

是父親,那些回家的日子,你分攤弟弟的負擔,父親例行的洗腎治療結束後,到洗腎中心載送父親。一次,你早早接到父親打來電話,血糖驟降,要你買幾個包子給他充飢,緩一緩血糖度數。你脫鞋走過洗腎中心大廳,生病的叔叔阿姨們的目光附隨你進入房間,父親在那裡。你為父親從鮮紅色熱水瓶倒出一小杯熱水,父親吃著包子,囑咐你到屋外等候。那是由兩層樓民房改建而成的特殊空間,裡頭擺設一架架機器和一張張病床。病患們的臉龐全是疲倦,像一塊塊溼漉漉的舊抹布晾在架子上。父親固定每周二四六早上六點來報到,十一點左右才結束離開。去年年末,中心一連走了三個病人。家人用淡淡的口吻告訴你這事。父親倒是沒說。

家人不經意地開始探問父親關於後事安排、他的意願。多半時候是不談這些的。父親說他現在是信耶穌的了,到時候禮拜堂的人會處理妥當。你安撫父親:「是的,他們會。」去年八月,你暑假結束回台灣後,父親便開始固定每個禮拜天到教會參加崇拜。你信主的年日則更早,要追溯到高中十八九歲。父親開始有一種前所未見的溫馴與和善,過去他滿身戾氣,很容易割傷人。「回天家」,基督徒群體裡互通的詞彙,信祂的必得永生,到天父那裡去,祂已赦免你所有的罪疚……你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父親和你一起坐在教會的長椅上,乖巧安靜得像不經世事的小學生,講台的牧師三十出頭,信心飽滿,話語鏗鏘。那一天,這個正值壯年的牧者恰好才剛迎來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孩子。

離開洗腎中心,往往不直接回家,先載父親到鄰近的茶室吃午餐。父親叫了一碗清湯麵,照例是分你一半,湯麵裡的豬血是父親要面檔老板另外加的。你沒問父親是不是為了補血,你家人相信這些,以形補形。吃完麵,茶室的異族女孩推著手推車經過,蒸籠冒著霧氣,父親攔下她,要了兩籠滷雞腳。滷汁滲透雞腳,混雜香料的甜味。父親初病之時,還不願戒口。寧可不要命,也不能不吃。相比當初,現在父親是吃得簡單清淡多了。偶爾,還是不免抵擋不了匍匐味蕾的饞。父親眼睛像似放空向遠處凝視,口舌專心吸吮,一截截雞骨吐在小盤裡。滷汁沿著父親左邊嘴角流下,你找不著紙巾,只好任之。那剎端詳父親側臉,察覺父親面容憔悴兩頰凹陷頭髮稀疏。人人都說你長得像舅舅們,四舅舅牢牢撐著外公留下來的布莊生意。你偶爾到店裡幫忙,還會被熟客誤認成高壯的二舅三舅。卻是母親最清楚你的脾性,性子急,兇起來不留情面,老愛雞蛋裡挑骨頭。「像你父親啊!」母親簡潔一句結論,截住你的糟糕脾氣。

父親耗了好幾年才接受自己的病情。父親很早就開始出現糖尿病病狀。頑固、倔強、自大的父親從來不以為意。父親的身體無用無冷藏無防腐,像一具肉塊曝曬陽光之下,一點一點毀壞頹敗。你耗了好幾年才接受父親的病情。大學畢業前後那陣子,父親生氣勃勃地打了一通又一通電話和你爭執、粗糙地謾罵,一意孤行地要你的未來循著他的霸道規劃來鋪設。你終究是抗爭到底。然後和解。父親還給你自由,把家業名份留給和他相憎相依相憐的你的弟弟,這個犧牲著青春還像個少年的小兒子。他也給了你苦候許久的一個身為父親的祝福,你想。你血液裡流竄你們家族男人獨有的流浪因子,注定半生漂泊流離,無日無夜無盡頭,行囊越來越輕便,馱負的責任和情感只能越來越少。你在健康完好的身軀裡,深耕一株孤獨的植物,枝葉繁茂,遲遲不結花果。當父親坐在副駕駛座上,看盡了小城一成不變的榮盛衰亡,你們往回家的路上開去,父親吃著鹹中帶甜的福州光餅,餅上的芝麻一點點一點點掉落。他還你自由,他祝福你顛沛流離但異常滿足的飛行,你這麼想著,車子的速度不疾不徐。有那麼一瞬,你希望父親發起狂來對你詛咒,你願以此兌換他的健康他的完整。太大的自由,讓你不期然的,瑟縮、害怕。父親在你身旁仰頭睡著了,低低地從喉頭發出鼾聲。你專心駕駛,冷靜且平淡的。

離開的那個下午,你發了一頓脾氣,生著那本該準時載你進機場的小弟的氣,他遲到了。父親堅持要送他長子離家,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起出發。你堅持自己開往機場,回程才讓小弟開車。你按捺著火氣,一路駕駛穩妥。在從前父親還健康的時候,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到了機場,下了車,你惡狠狠地告誡小弟:「給我回去!給我開慢點!」你拖著行李入閘,登機,毫不留戀,直到飛機起飛,一切御防終於崩潰,無助無能慟哭,你怎麼把那麼精緻貴重的時間,浪費在無謂的脾氣上呢?你怎麼不好好和你病弱的老父說些話呢?你怎麼沒意識到下次再見到他,容貌將風化成另一式樣?

還可能,非常可能……

你繼續認真專注地讀完講義,午後一點鐘,你穿著齊整到課室上課。那一堂課,你們討論晚清文學的圖貌,一段奇詭絢麗的中國文學時期。終且是理論那碼事,關起門來室內依然冷冷冰冰的。你一直糾結在自己的冷靜與平淡裡,也許並不,你只是掩面錯開直接的憂傷。你想起那桌團圓飯的菜色,還落了一道醬汁煨鴨肉。你告訴姑姑,你在台灣學校旁的餐廳吃過這道菜,要價台幣八九十元,相等於馬幣八九零吉。於是在你即要離開的前一天黃昏,你接到姑姑的電話,說回家的時候順道到她那裡帶點吃的回去。姑姑作了那道你說很好下飯的煨鴨肉。

那天你約了個老文友,是個你父執輩的男人,兩人一邊拼命灌啤酒一邊胡扯幻滅的文學、心中的文學、理想的文學,分處兩個遙遙相望的世代的落寞才子,聊到了天黑下來才願止息。分不清誰人身處的時代是好的壞的,你們羨慕著仰望著也嫉妒著奢望著彼此,最好的生活總是在他方。你喝得胃脹,後來是一路忍著噁心開車。到了姑姑家在外頭嘔了一頓,進屋衝到洗手間嘔了又嘔。把姑姑的煨鴨肉帶回家,也只消留給母親安置在廚房,夜歸的弟弟當宵夜解決掉了。後來,你從深夜嘔到凌晨,嘔得胃裡乾涸,膽汁也嘔出來了。直到天快亮,戰事方歇,身體彷彿硬生生撕裂後,又緩慢地撿拾起殘片一一歸位。

你在亞熱帶,你滯留在亞熱帶。課後,你照樣和學弟們晚餐,在一家只作素食、標榜健康飲食的餐廳。吃著吃著,你只覺得怎麼連健康可食用的實體也無味無趣無生氣了。活得越健康就越空虛,的確是這樣吧。你若無其事地過完了這一天,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好好訴說,你家有一樁喪事。洗澡,熱水沖刷過你粗糙的裸體的時候,你以為自己要哭了,卻反射動作把憂傷咽回身體裡去。

不能再哭了。你已經過了情感濫觴的少年期,你也開始老了,真真切切的,冷靜且平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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